皇帝沉默片刻,叹了口气, 慢慢走到场地中央, 拾起那支箭,缓步走了回来。

皇后垂头丧气地伸出手来接, 意料之外的, 对方没给, 反而将她左手握着的的弓取了过去。

皇后惊讶地抬头,只见皇帝也左手持弓,右手搭箭,瞄准了远处的箭靶。他虽略显单薄,也算得上身形颀长, 一袭白衣, 神色从容,姿势优雅而准确,连皇后这种多年老手也挑不出一丝错来。而且, 这人虽然手里拿着的是可以致命的武器,却仍旧丰神俊朗,气度雍容平和,半点不显冷酷刚硬, 也无半分锋芒锐利,反而像是握着笔持着书, 正悠然远目的士子。皇后看着这一幕, 心里不由得暗暗嫉妒, 别人都说她射箭犹如猛虎下山, 杀气逼人,偏偏这个人就能如此举重若轻,赏心悦目。老天爷真是不公平!

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了,老天爷其实是很公平的。

皇帝保持着几乎完美的射箭姿势,微风拂过衣袂,白衣微动,颇有几分谪仙的意境,下一刻,他眸光微凝,手指一松,“嗖”一声,那支羽箭再度离弦,但和虽然力度不足气势却半点不弱的前一回相比,这一次简直像是换了一支箭,它不是朝箭靶,而是往半空斜窜了上去,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,拼了命地往天上撒欢,直到后继无力,才从高处又掉了下来,以千钧之势虎虎之风……一头栽在了地上。

而且,皇后以她十三年的箭术眼光起誓,这箭绝对是瞄准了第一靶射的,不知怎的最后却落在了第九靶的方向,简直是南辕北辙啊,这脱靶也脱得太离谱了吧。

一时间,两人全盯着那支努力了两次仍旧和箭靶无缘的箭,都没有说话。场面一度有些尴尬。

“噗嗤~~~”一阵目瞪口呆之后,皇后忍不住笑了出来,怎么这么凑巧,每次她开始难过伤心的时候,总能有皇帝的窘况将她逗得哈哈哈,将烦恼全抛去了九霄云外。她笑得弯下腰来,险些要摔倒,忙往前跨了几步,揪住了皇帝衣袖,伏在他肩上,眼泪都笑出来了。

“装得那么煞有介事,我吓了一跳,还以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,没看出来你其实是什么隐世高手呢,结果……哈哈哈……”

皇帝身体不知何故有些僵硬,他抿了抿唇,为自己辩解:“术业有专攻,朕也不能样样精通。”

她擦擦眼泪,不遗余力地笑话他:“你这个哪里是不精通,简直是一窍不通。怪不得从来不见你去猎场,这手箭术亮出来,怕是所有人都笑得没有力气拉弓了。”趁着心情大好,她动了为人师的兴致,又从箭筒抽出一支箭来教他,“再来一次试试。”

皇帝的姿势其实无可挑剔,腕、肘与肩齐平,身体的朝向也正正好,显然曾经受过行家指点,皇后绕着他走了一圈也找不出问题所在,只好让他再来几次。

第二箭,第三箭,依旧是金蛇窜天而去,倒栽葱落地,皇后终于找出了问题苗头,摸着下巴道:“右手太僵了,所以放弦的姿势不对。要放松一些,小指随意屈起就可以了。”她去掰他的手指,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僵硬,不由奇道,“怎么冷冰冰的。你很冷吗?”

话未说完,一阵小风吹过,她居然也哆嗦了一下,还应景地打了个喷嚏,这才发现夜深露重,不知不觉已有凉意侵染。

皇帝放下弓:“夜深了,今夜到此为止吧。”

皇后揉了揉鼻子:“嗯……阿欠。”她搓了搓手臂,“出来得太急,该带个披风的。”

皇帝看了她一眼:“随我来。”说着,又拽了她的手往外走,将弓和箭筒挂在门上,摘下仍旧闪亮的灯笼,沿着墙根往旁边走了几步。

挨着围墙走过一个拐角,眼前赫然一片青竹林,森森凤尾在风中摇曳,哗哗作响,清脆怡人。此刻月出东山,有薄薄清辉洒下,略微照亮了竹林中一座小屋,剖竹为瓦,青竿为墙,底下一条小小的鹅卵石甬道,虽是夜里,也能窥见几分这看似随意中处处的用心。

“好别致的小屋子。”宫里建筑都是富丽堂皇,纵然是太液池边供人赏玩的亭台楼阁略显秀气小巧,却也没有这样的野趣雅致。

“这是先帝从前的琴室。”皇帝似乎也受了凉,声音略有些发干。他把人带到房前,推门进屋。

里头陈设不多,打扫得很洁净,只是冷冷清清,显然少有人来。迎面是两架竹矮几,随意丢着几个细竹丝编的蒲团,墙上挂着一床琴,细长的琴穗流水般泻下。皇帝绕过竹屏风去了旁边侧间,皇后一个人留在乌黑的正厅内,好在她眼力极好,黑暗中也能视物,无聊地四下打量了一番,目光落在了墙间的琴身上。

她便是没吃过猪肉,也见过猪跑。琴是清贵高雅的物件,往日也曾见过几个老夫子,即便是流落到西北不毛之地,也仍旧对随身携带的琴爱重珍惜。不过,瑶琴的样式,常见的多是伏羲、仲尼,那形状她认得,是类似一把有刀身刀把的大胖刀,或是凹凹凸凸的大胖锏。而这床琴,一头宽,一头细,中间是笔直略带一点弧度的流畅线条相连,形制颇为不同,却因线条简单,颇显隽雅。

“这形状,看起来像是……”她一时想不起那物件的名称了。

“像笏板。——这么黑皇后居然也看得见。”

皇帝已经回到了她身后,手微微展开,将一件半旧的素白披风披在她肩头,这披风十分宽大,从领子处浅色的花纹看,应是男子的款式,好在她身量不低,撑起了大半,只有一小截曳地。

“对,你一说我想起来了。我爹房里有,听说是象牙做的,很精贵,他藏得严实,那锁头是特地请了老匠人打的,我撬了几次都没撬开。”

皇帝淡淡一笑:“这是梁鸾式。还有一种正合式,腰身没有弧度,笔直一条线,其实那才真正像笏板。”

皇后摇头:“有些弧度才好看呢,像个纤细窈窕的美人,看着就想抱在怀里不撒手,比那冰冷板直的笏板好多了。梁鸾,名字真好听。这是先帝的琴吗?”

皇帝替她把系带打好结:“太晚了,先回去吧。”

“等等!”皇后一把拉住他袖子,哼哼唧唧地问,“这屋里有鞋吗?”

皇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,又低下头,只是她的裙摆松垮拖地,看不到脚。他将人按到琴几上坐下,裙子上滑,果然露出两只灰扑扑、脏兮兮的光脚丫,脚趾可怜巴巴地缩了缩,像是想把自己藏起来,可惜根本藏不住。

“又没穿鞋!”皇帝额角又在暴青筋。

“我又不知道你要带我来这么远。还以为就在正殿旁边呢。之前还好,就是门口那鹅卵石路不好,硌死人了。”皇后撇嘴。

皇帝沉着脸半跪下来,用衣袖将她脚底草草擦了几下。皇后忙缩脚:“别把你衣裳弄脏了。”

皇帝按不住她,甩袖起身,提起地上的宫灯往外去。

皇后忙跳起来跟了上去:“哎,别丢下我呀。”

他停在门外,深深吸了一口气,将宫灯手柄递过来。

皇后不明所以地接过来,只见对方微微躬下身:“上来吧。”

皇后瞪大眼,受宠若惊:“你,你,你要背我?!”

皇帝回头扫了她一眼,神色有些不自然:“到底不雅。声音小些,勿把旁人引来了。”

“可是。”皇后有些紧张,兴奋得想搓手,“可是我长这么大还没人背过我呢。我臂力大,平时都只有背别人的份。你真的要背我啊?”

“若再磨蹭,你就自己走回去。”皇帝想起身。

“哎,别呀。”皇后一个猛虎扑兔跳了上去,八爪鱼一样将人牢牢锁住,皇帝只觉泰山压顶般眩晕了一下,险些趴下去,好在他晃了两下最终还是稳住了,挣扎着站稳后,慢慢往前走去。

皇后虽气力大,重量却比想象中轻得多,背着并不吃力。只是背上多了个暖烘烘热乎乎的身体,连带着他原本僵直冰冷的身体也慢慢暖了起来,这感觉有些怪异。

四周无人,微风吹动竹叶,沙沙、哗哗,连绵不绝,犹如一片竹海波涛。半月升起,从竹稍落下银白月光,他们的影子合成一个,肥肥大大地落在地上。

皇后本来在嘿嘿轻笑,不知怎的突然又笑出声,忙伸手捂住嘴。有热气喷到皇帝脖颈皮肤上,一阵酥麻从背上窜过,他头皮发麻,从前一些愉悦的片段突然从脑海深处冒出来,叫他全身都燥热起来,他忙一定神,打散这些绮丽思绪,道:“笑什么?”

“皇上,你姓朱对吧?”皇后笑道。

“明知故问。”

皇后掌不住,又闷笑了几下,才强忍住笑意继续道:“你现在这个样子,像不像‘朱’八戒背媳妇?”

她笑得东倒西歪,几次碰到他耳朵,很快,他两只耳朵全都滚烫起来,忙斥道:“安生点,别闹了。”

这时,前面不远处拐角传来了内侍打更的梆子声,他们两个都呆愣了。现在这样子,若一同被人看到,铁定不是好事。

正是紧要关头,皇后一口吹熄宫灯,从他背上滑下来,指着斜对面一道打开的门:“藏到门后去。”

两人慌慌张张跑了过去,藏在了打开的门扇和墙壁之间。原本一边门扇藏一个该正好,结果仓促之下两个人挤到了一扇门后。皇帝突然反应过来,其实只藏皇后就够了,自己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走在宫道上,还能将来人引走。谁知一时心虚慌乱,竟都没想起这一茬。

他正要说话,皇后眼疾手快,忙捂住他的口鼻,悄声叮嘱:“别说话。”顺便将脚踩在他脚面上,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。

有光隐隐透了过来,由远而近,那打更的内侍显然十分疲乏,懒懒散散敲了几下梆子,打着哈欠走远了。直到灯光消失在前方拐角,皇后才松了一口气,擦了一把汗:“好险,差点被人逮个正着。”她突然察觉到,好像有什么不对劲,手下的人脸越来越烫,而其他地方……似乎也有些小异样。

她回过头,见皇帝一双眼睛在阴暗角落里微微闪着光,好像月色下的狼,又凶又冷地瞪着她。

皇后吃吃发笑,凑过去笑他:“皇上,刚刚射箭,你是不是还藏了一支在身上?怎么这么硌啊?”

皇帝眼神一厉,似乎恼羞成怒了,伸手想将她的手掰开。皇后哪里肯放,死死捂着,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将他按在墙上,若说从前她还有些顾忌,不曾完全放开,那此刻真的就只剩老流氓本色了:“害什么臊啊,食色性也,人之本性,不丢人。要不要臣妾给你叫几个宫人来?”

皇帝挣扎得更用力了,偏偏皇后武力全开之下,他就像只四脚朝天的乌龟,使出吃奶的劲也脱不开身。

皇后看他额头星星点点的闪光,显然连细汗都急出来了,实在是可怜,想到刚刚他任劳任怨的样子,不由得有些心软:“好了好了,不笑你了。”

她歪头想了想,凑在他耳边轻声道,“今日好像是二十二,十五已经早过去了。初一还有七八天。那就下月初一吧,如何?”

皇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目瞪口呆地看着她。

皇后见他停下了挣扎,便轻笑道:“那就这么说定了。臣妾困了,先告退。”说完,忍不住想使个坏,舌尖在他耳垂上轻轻舔了一下,接着,一手将门推回,脚轻点地面,往后滑了出去,几下就消失在了宫道拐角。

皇后这回的轻功几乎用尽了她此生最快的速度,从窗口翻回西侧殿内时,心砰砰跳得厉害,简直和今晚摸到弓箭时不相上下,摸一把脸,脸上烫得能煎鸡蛋了。

屋内已没了蝙蝠,窗户也干净如初,她忙合上窗,一头栽到床上,翻来覆去滚了几下,忍不住又想叹气:“太不矜持了。”又摇头,“罢了,横竖周围没别人,大不了就当没说过。反正小爷脸皮厚的很。”

正胡思乱想,突然想到一件事,她惊呼了一声“糟了”。

她刚刚好像……把怕鬼怕黑的皇帝一个人扔在黑漆漆的宫道上了。

干笑了两声,皇后解开披风放在床头,然后放下床帐,拉开薄被,扑通倒在床上,盖上被子,睡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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哈哈哈哈哈哈。强行甜。

and:男主的过去,露出一点端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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